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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舞剧《堂吉诃德》观感】 堂吉诃德舞剧
答盛夏的北京,中国国际青年艺术周如火如荼地进行,由国际奥委会名誉主席萨马兰奇先生隆重推介的西班牙舞剧《堂吉诃德》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戏剧厅闪亮登场。堂吉诃德作为西班牙文学巨匠塞万提斯笔下的一个经典人物,中国观众早已耳熟能详。而此次西班牙拉费尔・阿曼戈舞蹈团依托于小说原著创制的现代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以现代的视角对“堂吉诃德”的重塑,让人重温古典名著《堂吉诃德》的同时,也对“堂吉诃德”的当代命运有了新的思考。
一 、穿越时空的交汇:独具匠心的编剧技巧
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塞万提斯笔下的著名人物堂吉诃德。不过,该剧并非是对塞万提斯同名小说的简单改编,而是通过奇幻的艺术手段,把一个现代的游戏青年和一个家喻户晓的文学人物巧妙地捏合在一起。
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幻想的是在2023年的日本,一个名叫比丹西的年轻人沉溺于骑士游戏之中。一个偶然的机会,比丹西接触到以古代堂吉诃德游侠冒险为编程的骑士游戏D.O.Ⅲ。嗜游戏如命的比丹西如获至宝,与自己的游戏玩伴阿奇拉一道,穿越时空隧道,化身为全身武装的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体验堂吉诃德主仆游侠冒险的经历。
在奥尼舒玛洞穴,堂吉诃德和桑丘经历冒险,但据D.O.Ⅲ游戏的阿拉伯编程师推测:该冒险纯属捏造;堂吉诃德和桑丘冒险潜入电脑内部,遭到大批电脑病毒攻击;堂吉诃德和桑丘来到奔达伯林德布拉索,基督教徒和魔术师梅尔林与冷酷无情的摩尔人阿里范法龙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毁灭性的宗教战争,堂吉诃德试图调解,结果演变了他与当地两个小混混军团之间的战争;堂吉诃德一路前行,路遇囚徒,他解救了被囚的犯人,并进入公路青楼“杜尔西内娅俱乐部”,堂吉诃德眷念心中的女神杜尔西内娅,内心涌起对风车大战的回忆;勇敢的堂吉诃德与镜中人一道经历的奇异冒险,他击出的剑被时间止住,比丹西的冒险也不明缘由地暂告结束。比丹西和阿奇拉找到D.O.Ⅲ游戏的阿拉伯编程师,继续他们的冒险:堂吉诃德和桑丘第一次见到大海,并踏上巴塞罗那的土地;堂吉诃德和桑丘变身玛埃塞佩德罗的木偶人,遭遇奇异经历;堂吉诃德和桑丘参加富豪卡马乔的婚礼,见证穷人巴西里奥的抢婚事件;堂吉诃德在克拉维莱诺背上进行星空旅行,邪恶的月亮女神诅咒堂吉诃德死亡;堂吉诃德遇上白月骑士,与后者进行惊天动地的大战;最后,杜尔西内娅现身,堂吉诃德撒手人寰,比丹西的游戏就此结束。
从表面上看,16世纪西班牙乡村的老乡绅吉哈达和21世纪日本都市里的青年比丹西,相互之间有着时代、地域和年龄上的巨大差异,本是生活于不同时空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但剧作者借助奇幻的艺术手段,通过主人公比丹西对于文学人物堂吉诃德的刻意摹仿和现代解读,两个生活于不同时空的人物实现了跨越时空的交汇:不仅16世纪的过往时代与21世纪的现代社会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而且两个堂吉诃德也奇妙般地共存在同一个人身上。剧作者在编剧艺术上的独具匠心,令人赞叹。
二、 比丹西,还是堂吉诃德:“互文性”在舞剧《堂吉诃德》中的运用
互文性首先体现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对塞万提斯的同名小说《堂吉诃德》的引用和吸收。在《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中,主人公比丹西化身为堂吉诃德,亲历了堂吉诃德在书中的种种冒险,再现小说原著的内容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中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不仅如此,剧作者还充分运用了现代的技术手段,以字幕镶嵌和视频演示的形式大段地引述小说原著中的描写。比如,在小说原著中,堂吉诃德对游侠骑士的英勇无敌心驰神往:“熙德・如恰・狄亚斯虽然是一位了不起的骑士,但是比不上骑士小说中的火剑骑士;火剑骑士只消把剑反手一挥,就把一对凶神恶煞般的巨人劈成两半。他尤其佩服贝那尔都・台尔・咖比欧,因为他仿照赫拉克利斯用两臂扼杀地神之子安泰的办法,在隆塞斯斯巴列斯杀死了有魔法护身的罗尔丹。他很称赞巨人莫冈德,因为他那一族都是些傲慢无礼的巨人,唯独他温文有礼。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瑞那尔多斯・台・蒙达尔班,尤其喜欢他冲出自己的城堡,逢人抢劫,又到海外把传说是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的像盗来。”[1] 而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的视频播放上,这些游侠骑士的英姿被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再有,就是堂吉诃德心中的女神杜尔西内娅。在小说原著中,堂吉诃德极力颂扬她的美貌和高贵:“她的地位至少也该是一位公主,…… 她的美貌是人间没有的,诗人赞美意中人的许多异想天开的形容辞,一一体现在她的身上。她头发是黄金,脑门子是极乐净土,眉毛是虹,眼睛是太阳,脸颊是玫瑰,嘴唇是珊瑚,牙齿是珍珠,脖子是雪花石膏,胸脯是大理石,皮肤是皎洁的白雪”,[2]舞剧作者则以字幕的形式引述了书中知晓内情的人的评述:这个杜尔西内娅哪里是什么公主,不过是一个身体粗壮、其貌不扬的农家养猪女,“是腌猪肉的第一把手,村子里的女人没一个及得她”,让人忍俊不禁。这种借助现代技术手段征引小说原著的手法,宛如克里斯多娃所说的马赛克式的拼贴,是“互文性”在当代艺术中的一种成功展示。
其次是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对塞万提斯的同名小说《堂吉诃德》的改写和扩展。尽管在表层情节上舞剧是对堂吉诃德游戏冒险的摹仿,但在具体的剧情处理上做了有针对性的调整和改动。比如,“堂吉诃德释放囚徒”一场。在小说原著中,这些触犯了国王法令的犯人,每个人的脖子上扣着一条大铁链,双手戴着手铐,被联成念珠似的一串,被押解着步行去服苦役,负责押解的四个士兵,两个骑马,手里端着新式火枪,两个步行,手里拿着标枪和剑。这个场景在16世纪的西班牙是司空见惯的。但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中,犯人不再是被徒步押解,而是集体被囚禁在一辆越野汽车上,押解犯人的士兵,也不再是手拿过往时代的火枪和刀剑,而是操持着火力强大的冲锋机枪,而且,路边一望无际的是堆积如山的废旧汽车轮胎。在这里,越野汽车和废弃轮胎的反复出现,是极富现代意味的。剧作者显然是要以此来提醒观众:比丹西尽管化身为堂吉诃德,但他所置身的不再是一个刀剑纵横的过往社会,而是一个以汽车文明为表征的现代世界。与之类似的是“堂吉诃德在巴塞罗那的见闻”一场。在小说原著中,圣约翰节前夜的巴塞罗那是一派极富16世纪西班牙民族风情的热闹景象:五颜六色的三角彩旗在风中飘扬,无数骑兵在城里急驰而过,身着民族服饰的市民载歌载舞。而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现代狂欢的群舞场面:里面既有富有浓郁西班牙民族风情的弗拉门戈舞表演,也有曼妙多姿的穆斯林风情的阿拉伯舞蹈,更有身着现代时装的街头青年的现代舞和霹雳舞的激情表演。正因此,当阿奇拉化身的桑丘・潘沙尽情地霹雳旋转之时,身着堂吉诃德服饰的比丹西所感同身受的同样是一个融合了多元文化的当代社会。这样,剧作者通过“互文性”的艺术手段,恰到好处地实现了对于小说原著的改写和扩展。
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采用的是传统的单线叙事框架,堂吉诃德主仆的游侠冒险是贯穿全书的主线。而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的“互文性”的叙事框架的运用,在将小说原著的堂吉诃德主仆游侠冒险的叙事线索合理保留的同时,还通过对小说原著的现代改写,突出了舞剧的当代语境和现实指向。这种化旧为新的艺术处理,无疑是当代艺术实践的一个典范。
三、“生活在别处”:“堂吉诃德”的悲剧人生
“生活在别处”,曾是法国诗人兰波吟诵的一句诗。这位19世纪的天才诗人,在其短暂的诗人生涯中在世界恣意流浪,在居无定所和冒险游历中,寻找和体验处于人生“别处”的陌生、奇异和刺激。事实上,这种不安于现实的平庸和琐碎、渴望在生活别处追求精彩人生的生命诉求,并非为19世纪的天才诗人所独有,而是为所有笃信“生活在别处”的悲剧人物所共有:16世纪的堂吉诃德是这样,21世纪的比丹西也是如此。
在塞万提斯的笔下,堂吉诃德是一个不安现实、耽于幻想的人物。他不屑平淡无奇的乡绅生活,对世道人心不古痛心疾首。在他眼里,人类理想的社会应该是如古代黄金时代般的幸福时代。他不顾年老体衰,抱着恢复古代骑士道的热忱,三度出行,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完成扶弱救困、除暴安良的英雄使命。然而,时代的变迁和个人的力不从心,注定了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决无成功的可能:他吃了很多的苦,被打得鳞伤遍体,最终为此送了命。但他不为所动,以坚忍的意志和执着的精神,用一次次注定无果的游侠冒险践行自己生活别处的悲剧人生。所以,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其背后所蕴含的严肃的悲剧人生内容,让人肃然起敬,诚如杨绛先生所指出的:“堂吉诃德虽然惹人发笑,他自己却非常严肃。…… 他严肃入骨,严肃到灵魂深处。他要做游侠骑士不是做着玩儿,却是死心塌地地、拼生舍命地做。他表面的夸张滑稽直贯彻他的思想感情。…… 他死抱着自己的一套理想,满腔热忱,尽管在现实里不断地栽筋斗,…… 堂吉诃德的严肃增加了他的可笑,同时也代他赢得了更深的同情和尊敬。”[3]
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中,主人公比丹西独居斗室,吃饭睡觉都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不管母亲如何召唤,都不愿走出房门半步。他疯狂地沉溺于虚幻的网络世界里,对屋外的现实世界不闻不问。比丹西何以如此决绝地抗拒现实世界?在舞剧“一把锻炉里的锤子砸碎了消费社会”一场,我们看到了现代消费社会的典型场景:兴高采烈的人们载歌载舞,尽情地享用整只的烤猪烤羊、无数的剥了皮的兔子、煺了毛的母鸡、各种禽鸟野味以及香醇的美酒。现代社会丰富的物质享受让人如此陶醉。然而,一把从锻炉里跳出的锤子,就把这一起敲砸得支离破碎:现代消费社会的破碎性质一览无遗。不仅如此,舞剧视频中反复出现的碎裂的汽车、轮船、飞机和坦克,也预示着现代世界在被无声的解构。显然,这样的一个支离破碎的现代世界是比丹西所不愿承受的。
作为对现实世界的拒斥,比丹西选择了遁入网络的虚幻世界。在现实世界里,比丹西目光呆滞、了无生气,而在网络的游戏世界里,化身为古代游侠骑士堂吉诃德的他,身着甲胄,骑着骏马,意气风发。但是,游戏世界毕竟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游戏也有结束的时刻。当比丹西化身的堂吉诃德在游侠冒险结束后死去的时候,比丹西的游侠冒险游戏也随之宣告中止。在舞剧的最后,不愿回到现实世界的比丹西固执地要重新回到游戏的虚幻世界里,然而游戏结束了,无法回到游戏世界的比丹西最终选择了死亡:他被现实世界的实物窒息而死,以死亡为代价来表达他对现实世界的顽强拒斥。可以说,当21世纪的比丹西激烈地否定自己的现实存在,执意在虚幻的游戏世界里继续游侠冒险时,他已经与16世纪的堂吉诃德化为一体:作为流浪的旅人,以生命为代价去追寻、诠释“生活在别处”的悲剧人生。
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以其对16世纪西班牙多姿多彩社会的全方位展示和主人公堂吉诃德“生活在别处”的悲剧人生的深刻揭示,堪称鸿篇巨制。作为受到特定时空限制的舞台艺术,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不可能也无必要去全盘照搬小说原著的全部内容。通过别具匠心的编剧技巧和“互文性”手法的运用,舞剧《堂吉诃德――过渡的旅人》在重塑小说原著的同时,透过对当代人精神无依的悲剧命运的揭示,传达了现代人对于古代文学人物生活别处的悲剧人生的现代感受,其对当代观众的心灵震撼是无以言表的。
注释
[1]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上),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13页。
[2]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上),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91页。
[3]杨绛:《堂吉诃德・译者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542页。
范方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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